Comments from web master: This article definitely was written from a different perspective. It is intriguing and a little bit cynical. Just my 2 cents. Spring Fragrance.
2007年6月10日 星期日
高空的風流--寫給黑蝙蝠中隊的隊員、家屬與歷史
Author: ◎胡又天
歷史上,有太多感人肺腑、動人心魄的故事,它們隱衷曲折,它們壯懷激烈,它們體現了時代潮流,它們揭示了人的極限,它們因而讓人思索、讓人感念;然而,也被人遺忘,或者,只被渾閒地記著。 震古者未必就能鑠今。我們為什麼要重視歷史?因為希望藉先人的精神事蹟,來讓我們更強大嗎?因為想要從中參照,來給我們指引前途嗎?還是因為想要超越當下環境的侷限,而歷史能夠告訴我們,世界曾經怎麼樣,人類的可能有多少? 歷史確實可以供給我們這些,但是,我還是我,你還是你,而故事已是故事。有時候,我們不免要為戰爭年代的祖輩慷慨激昂一番,覺得每個人都該記得這些故事,都該對那些有名無名的英雄致敬。可是,致完敬以後呢?記得了又怎樣?「你」就能安心了嗎?或許,你還會想用力去「鑠今」:「歷史向我們顯示了如此如此,所以我們應該這般這般......」可是,你做得到嗎?你做到了嗎?那又是對的、好的、真的嗎?今天的你我──到底要怎麼樣,才算對得起自己、對得起先人? * * * 我的外公傅定昌是空軍三十四中隊,也就是「黑蝙蝠中隊」的一員。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,在一次臨時偵查任務完成後的返航途中,他與十三名同機隊友在廣東省恩平縣上空被共軍擊落,機上十四人均放棄逃生,選擇殉機。隔天,蔣經國與一眾將官的吉普車又開到了新竹空軍眷村,向家屬通知「失蹤」。那時,我的母親六歲,大舅舅三歲,小舅舅不到一歲。 一九九一年底,不到九歲的我發現媽媽開始整天打電話,一會打給媒體同行,一會打給空軍總部,一會打給很多家的人,一會還打到大陸;我沒問她在做什麼,後來我才知道,是有家屬找到外公他們了,打算組團去大陸,把遺骨挖回來,於是媽媽和戰史研究者劉文孝先生、軍事記者翁台生先生一起在聯合報繽紛版發了三篇文章披露往事、召集家屬,然後與家屬協調組團,與大陸協調幫助,與空總協調迎靈,與媒體協調報導。也是在那個時候,我才明白為什麼我和哥哥從小叫的外公不姓傅,而媽媽他們都只叫他「蔣伯伯」。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九日,外公他們在碧潭空軍公墓風光合葬,得到了遲來三十三年的哀榮,我也懵懵懂懂地跟去了。當時媒體報得很大,但還是再到後來,我才在媽媽的文章〈爸爸回來了〉以及家屬合著合印的紀念集《赤空凝碧血》裡面,明白了整件事情。不過,我似乎沒有怎麼被影響到,我還是每天放學後就在打電腦、看小說、看漫畫。歷史對我有作用嗎? 一九九四年,另外一架黑蝙蝠的家屬去浙江挖了骨灰回來,那次當地政府要求低調,家屬也沒多聯絡媒體,就沒怎麼報導;二零零一年底,第三架回來了,這次有聯絡媒體,記者們也因而再說了一次黑蝙蝠中隊的歷史。爾後每一兩年也又會有一些相關的電視節目、專題訪問或是專書出來,劉德華的唱片公司還看上這段故事,拿去配一首韓國曲編了一闋〈黑蝙蝠中隊〉。不過,也很難說大家就都知道了這些「應該被記得」的人與事,就算有,可能也還是「等閒視之」者居多吧。 然而,歷史對我作用了。大一史學導論一篇學期報告,我趁著方便就把《赤空凝碧血》翻出來作題目,讀著寫著,再想到時局,也油然產生了一種想要「捍衛歷史」的情感──那正是民進黨剛執政一年多,本土派氣焰最為高張的時候。身為烈士遺族、外省第三代又開始以傳承中華文化自命的我,自然會想要把這夠份量的先人靈位搬出來與之相抗,把我輩的話語權好好伸張一番。 但是,我很快就發現這種想法不對。因為,歷史應該是學來清楚我們的認識,而不是用來加深自己的意識型態的。我讀紀念集與坊間的報導,頗有太強調黑蝙蝠的貢獻者,如:「因為有他們出生入死,美國才重視台灣,才有美援,台灣的局勢才得以鞏固」;這裡,我就懷疑了:美國扶持台灣,是冷戰以來圍堵中、蘇大戰略的一環,即使沒有黑蝙蝠,老美還是要給美元、給武器的吧?黑蝙蝠功績雖燦爛,但對老美來說,頂多也只能給台灣的價值加些分數,怎麼可能會是決定因素呢?後人為何要如此強調呢? 歷史情感,還有對時局的不滿作祟吧。一位家屬的紀念文章中,就有一段憤憤不平的文字,說空軍那麼多菁英人才都這樣在秘密任務裡犧牲了,活下來升官的卻都是顢頇之輩。不言可喻,我們的先人才是英雄,才偉大。但他們真有那麼偉大,有大家想要敬佩的那麼「勇敢」嗎? 我讀衣復恩將軍的回憶錄,他說我們空軍為美國付出了那麼多,我們理當可以要求更多美援以為回報;他向蔣經國如此反映,但蔣經國不回答他,一句話都不說。這是衣將軍始終為黑蝙蝠、黑貓中隊惋惜的一點,我初讀時,也覺得可惜,但後來,經過幾位長輩指點,我才恍然大悟,蔣經國為什麼不理他──因為老蔣和小蔣,心底其實並不想要那些。 國民黨和共產黨打仗,是兄弟之爭,打輸了退到台灣,是我們自己不爭氣;但現在我們開飛機給外人賣命,把弟弟的情報拿給外人,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國民黨必須靠美援,是因為不如此不能穩定台灣的經濟與政權,但美國是什麼角色,老蔣是有過切身教訓的:和美國打交道,一定吃虧,尤其我們又是弱者。何況,拿人手軟,你接受美援,政經發展就一定要受制於人,所以我們堅持培養自立的基礎,如此到一九六五年美援中止後,才有台灣中小企業的起飛。所以我們儘管與美國同盟,從輿論宣傳到中小學課本都親美,但也不是什麼都聽他們的。所以兩蔣可能其實並不想要黑蝙蝠的賣命計畫,只是老美提了要求,而我們為了拉住老美,不得不然;還有就是,老蔣想以此為籌碼,要求美國提供重轟炸機之類武器來反攻大陸。 老蔣對大陸畢竟執念太深,所以對美國還是不免抱有幻想與期望,而美國也就利用這一點,不斷驅使台灣,偶爾給點糖吃,批準小規模的敵後騷擾,在大事上則不斷敷衍台灣的要求,但又盡量維持老蔣的希望。所以才有一九六一到七二年「國光計畫」的不斷更訂、拖延與終於流產。但這些,那時在下面的人當然不可能清楚;一代又一代的台灣人,也就不知不覺地繼續往美國跑,由人作主至今了。 所以我外公他們算什麼呢?身不由己的棋子。他們是時勢造出來的死士,軍人的身份和「國家需要我」的使命感,就讓他們在故國的低空九死往復,黑夜中逃避追殺可連續數小時,而在異鄉的空軍俱樂部中放情歌舞,及時復及時地行樂,然後在曲終人散時與妻子一同孤寂、恐懼,乃至不再去想著恐懼。 外婆說,外公他們隊員聚在一起,話題經常就是任務的兇險,如有一次在空中,雷達官看到什麼,揮手一拍駕駛員的手臂,駕駛立即會意,機身一扭,下一瞬,就看到幾道白光從機窗旁邊劃過去;如果同組組員沒有這種默契,這一架就完了。外公他們墜機那次,或許就因為是臨時把兩個小組的人馬湊在一起出任務,默契沒有平常就在一起的那麼好。而這樣的壯烈,這樣的悲慘,這樣的功績,又達到了什麼?也不過給美國打探我們自己解讀不了的電子情報而已。 我看鳳凰衛視製作的紀錄片《台灣天空的秘密》,有一段,一位隊員回憶說,當時美軍催那些資料都催得很緊,我們飛機一落地,就要把東西送去西方公司── 我深深為之悽然。而可能更諷刺的是:後來因為有了黑貓中隊U-2機的高空偵照,美國得以得知中共核武發展以及中蘇衝突情況,「原來他們已經這麼厲害了,又和蘇聯有了爭端」,結果反而讓尼克森、季辛吉等完成了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係「正常化」的戰略規劃。如果這樣看的話,我們出生入死換來的情報,恐怕恰恰讓國府賣了自已呢。 而今,更是物換星移好幾回了,他們做過的,又算得什麼呢? 但是,話又說回來了:即使他們以往捍衛的信念與價值,在時代的變遷下,可能會變得虛幻,甚至有些諷刺;但是最重要的,還是他們在那當下,豁出冷血、熱心與生命時,由內而外煥發出的光彩。單憑這些,他們已能永恆;也是要有這種人,國家才會偉大。從個人的觀點來看,我對黑蝙蝠已經沒有適合的言語可以尊敬;紀錄片中老隊員如戴樹清公敘述他引敵機撞山時的流暢從容,就告訴了我們,什麼是真正在極限中出生入死過的風采。 * * * 我向同學敘述黑蝙蝠中隊的故事,很多人都聽得瞠目結舌,直呼為絕佳的電影題材,甚至已經可以想像出預告片了。我們又何嘗沒有想過?傅鏡平先生也說:我們這故事比什麼好萊塢大片都好,只是台灣沒資本拍,老美也不會有興趣投資,因為飛機上沒有美國人。但不知這次清大思沙龍的活動過後,能否讓更多人對此發生興趣;或許,李安導演可以考慮下一部或再下一部拍個黑蝙蝠? 近兩三年,有關黑蝙蝠的書籍如傅鏡平《空軍特種作戰秘史》、口述歷史《北斗星下的勇者》紛紛出版,去年十月開幕的新竹眷村博物館,也收集了許多當年的照片與文物,再加上最近的紀錄片,以及龍應台女士與新竹清華大學思想沙龍舉辦的紀念活動,對有心人來說,要接近那個年代,已經不難了。不過,要把它帶給大家、帶到世界,還是要靠劇情片吧。但話又說回來了:即使這電影拍出來賣遍了全球也得遍了獎,如果我們也只感動一下驕傲一番,把這又一道「台灣之光」拿來說嘴或厭勝異己就繼續去庸庸碌碌汲汲營營了,那又算什麼呢? 黑蝙蝠飛官是可敬的,但他們成仁只在一時;我們更該致敬的是那些烈士的遺孀,她們的痛苦還要延續幾十年,把小孩拉拔到大。而身為直接或間接享受他們遺澤的後人,我在思考如何才算能報答先祖時,除了好好生活,作出一番學問、事業外,也只有一點可以確定,就是:永遠不要當不自覺的棋子,要能綜觀世局的流向,超越環境的侷限,做一個頭腦清楚的獨立的人。 只是,再回頭追想外公他們當年臨風的側影,我還是久久無法企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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