驀 然 回 首
朱炯崙
「根據衛生署統計:台灣每十人之中,將有兩人死於癌症。從辦公室門口外眺,所見人群之中,依機率而言,未來必有多人不免中獎。」我開玩笑地對一位同事說。目前,我經常接獲同事或朋友來電,詢問癌症相關問題;亦不時前往醫院探慰病患,頗似專業醫療顧問。
罹患了惡性淋巴癌
話說1989年初春,我奉派前往加拿大,進行籌設一貫作業大鋼廠之可行性研究。北美太平洋沿岸經濟繁榮,卻無一鋼廠;洛磯山脈煤產豐富,且該國英屬哥倫比亞省地廣人稀,必可從中覓得理想廠址。
五月初,在勘察廠址途中,突然間心口作痛,意恐此即心肌梗塞前兆。次日痛覺移轉後背,自忖僅屬肌肉發炎,當為在洛磯山脈長時間高速開車所致,但是痛楚持續加劇,返台述職期間,遍訪中西名醫,皆不得要領。最後,背痛漫延前胸,睡覺翻身困難,走路亦因受震動而痛苦不堪。
1990年3月初,返台後翌日,經鄒副總經理若齊安排,直奔台北榮總,神經內科主任告以「我覺得你沒有甚麼事,現在剛好有一張空床位,如果你想要圖個安心,不妨住院徹底檢查。」
數日後,醫生告知罹患小細胞、裂口、擴散型惡性淋巴癌,在第3-8節胸椎的裡面及外緣,巨大的腫瘤糾結其間。那一年,我三十八歲。
如果還有明天
乍聞惡耗,直如晴天霹靂,萬念俱灰。以往聽聞他人罹患癌症,雖寄予無限同情,但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亦陷入夢魘,難以掙脫。然而惡夢是會醒的,這一切卻都是真的。
躺臥病榻,聽歌手薛岳唱「如果還有明天」,那時他亦因肝癌住院,身歷其境者,聽這首歌,別有刻骨銘心的感覺。什麼是「死亡」?我這個「我」,是否會像泡沫一般消失?日後妻小無依,孤兒寡母,何以維生?轉瞬間,一條龍變成了一條可憐蟲,我覺得惶恐、無奈、欲哭無淚。
脊椎開刀切片手術後,翻身困難,十分痛苦。由於尚須接受後續之化學與放射線等治療,每日但知進食、散步,以培養體力。未來重重難關橫亙於前,心中所畏懼者,意恐歷盡千辛萬苦,翻越崇山峻嶺後,仍不免佇立於萬丈懸崖前,難逃惡水擋道之厄。
爬出情緒的低谷
每日林間散步,浮雲花木,皆倍覺美麗,有感於來日無幾,不免傷神。某日於散步途中,突然間想到我還能活多久?
醫生告知三期癌症,似已大限將屆。但自己才是身體主人,現下吃、睡正常,覺得所剩時日,理應不只一年,甚至兩、三年之內,亦當不致於馬上就再見。
如果上帝給我兩種選擇:其一為預告壽限,當事人即可數算歲月,珍惜渡日;其二為不予預告,內心不存死亡陰影,惟大限到臨時,即如車禍般意外身亡。二者之間,我會如何選取?
第二種方式易使人淪於暴殄光陰而不自覺,我以往的生活類此,徒致生命浪擲於意氣用事,情緒欠佳時,動輒以家人出氣。第一種方式雖有死亡陰影,但仍可操之在我。要讓自己活在可怕的陰影之中,它就有陰影;要讓它沒有陰影,它就沒有陰影。
頓時間,心情就從谷底攀升起來,陽光又照耀在我的臉上。想起陳香梅所寫的「一千零一個春天」,她珍惜著與丈夫擁有的每一個日子;每一天,都是一個淒美的春天。我心中充滿喜悅,但不自覺地已是淚流滿面。
生命意義的困惑
在門診接受化學治療時,可以看到天真活潑但已然截肢的小朋友、另有年青人、中年婦人及老人們,個個表情凝重,面對化療殘酷的折磨,所求無他,只為了苟延殘喘。
倘若化療真能延壽三日,何用之有?沉緬縱恣,荒唐酒色?若否,那我會想去做什麼?若三天猶覺太短而不足以成大事,再寬限一個星期、兩個星期、一個月、兩個月、甚至一年,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想做而迄今未做的事情。活著的目的何在?生命的意義是甚麼?我頓覺茫然。
出院後,再次到醫院回診,順道前往探視一位同事的太太,她是病友,亦罹患淋巴癌。當要離開時,同事在病房門口告訴我,醫生說他太太的生命可能只有幾天了。
「不會吧!你太太看起來還是滿好的!」我安慰著他說。
「我想把她從台北送回高雄,把握最後時日,能與兒女共處。」他眼眶發紅,哽咽地說。「她不知道病情惡化,不願再承受轉院後重行檢查之煎熬。我不敢告知實情,只有等她昏迷後再送回高雄了。」
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。那天準備離開醫院時,在大門口又碰見他。
「我太太想吃冰淇淋。」他說。
「你知不知道天母在那裡有賣三一冰淇淋?」我問他。
「我知道!」他說。
瞬時之間,我覺得很難過。他太太不知淚燭將殘,冰淇淋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後的一個願望。
幼年時曾讀過一則童話,一老年夫婦獲得精靈賜予三個願望,隨後丈夫因飢餓而說道想吃香腸;太太忿而詛咒香腸黏在丈夫鼻子上,第三個願望則用於取下丈夫鼻子上的香腸,幾經折騰,一切回歸於零。
想 要一條熱騰騰的香腸,就真正是浪費了珍貴的願望嗎?何謂有意義的願望?我不知生命意義為何?但所可確定者,其一為生命就是願望,沒有生命即無法實現願望; 再者為人生汲汲營營,願望無窮,「人就是賺得全世界,賠上自己的生命,有甚麼益處呢?人還能拿甚麼換生命呢?(聖經馬可福音第八章三六〜三七節)」到頭來,就像老夫婦的願望都用完了,其中「所可矜誇的,不過是勞苦愁煩,轉眼成空(詩篇第九十篇第十節)」;對我而言,最重要者,即為自己不能再一如往昔,蹉跎歲月。
接受新職的挑戰
當中鋼成立中宇環保公司時,我的長官王樹風先生徵詢我的意見,他說:
「如果你不去,我就不去了!」
回家告訴太太,她說:「只要你覺得高興就好了,無論你做任何決定,我都支持你。」我太太因我的身體與家庭未來,承受莫大的壓力。然而,當時她溫婉、體恤的回答,讓我覺得落寞、覺得孤寂,對我而言,去做什麼事會讓自己覺得真正的高興呢?
小時候,希望偶爾發燒感冒,以博得父母關愛。自從患病後,不免多心,總覺得周邊的人好像對我特別好,都儘量給予方便,家人也儘可能地順著我,但這種方式讓我覺得喘不過氣來。
弱冠報國,獻身中鋼,乃是大部份同事之寫照。轉瞬間,少年輕狂已轉變為老成持重,鬚髮斑白,而一旦中年轉業,勢將離開熟悉的環境與工作伙伴,對一般人而言,亦不免趨於保守,難以抉擇。
「老朱!我在子公司幹過,你受得了為業務而無法推託的應酬嗎?況且,你必須考慮你自己身體的狀況!」當我提出轉任子公司的報告時,陳總經理振榮先生關切地問道。他的關懷,使我覺得溫馨。
我反覆問自己一連串問題。
「如果身體沒有問題,我會去中宇嗎?可能不會。」
「如果決定去中宇,家人會擔心我的身體嗎?應該會。」
「如果留在中鋼,未來我會被分派擔任那些工作?可能是比較輕鬆的差事。」
「如果去中宇,與長官、同事及家人間敏感、微妙的關係,會因此獲致改善嗎?應該會。」
「我不是一直在追求自我實現的機會嗎?對啊!我不能老死牖下。」
幾經輾轉思量,我決定投入籌設新公司的行列,藉此向家人及關愛我的人們發出強烈的訊息,宣告我仍有活下去、甚至面對挑戰的企圖心,我決定掌握主控、把自己獻身於創造未來。
不久,我的長官、好友、也就是中宇第一任的總經理王樹風先生去世了,其鞠躬盡瘁,壯志未酬,令人不勝欷歔。當年我躺臥病褟時,他安慰我,「老朱!吉人天相,你不會有事的。」不意我卻親眼看著他嚥氣,替他料理後事。猶記當時徹夜草擬訃文「故人略歷」,涕泗縱橫而不能自己。
工作中的逆境與曙光
工 程公司是服務業,沒有固定產品,沒有經驗,沒有業績,草創初期,公司甚至連工程投標的資格都沒有。就像一艘飄盪在汪洋中的漁船,我們努力地撒下網,拉起網 來,但見陽光下的漁網內,只是跳躍著幾條小魚,即便是日常柴米油鹽,亦不敷支出;經常,當我們將船開到某個魚場,到了那裏,才發現那只是海市蜃樓,或是早 已有漁船蜂擁而至了。
在中宇成立的第二年,業務逐漸開展,但是由於未臻經濟規模,出現虧損,年終的董事會上,數位董事嚴厲抨擊,要求公司減資,甚或出讓股權。
「公司的業務在那裏?工程競標場上屢投不中,我們的問題出在那裏?沒有實績,某些重大工程連投標資格都沒有,如何去突破?坐吃山空,要怎樣去張羅日常所必需的柴米油鹽?」這些問題,都讓我輾轉反側,難以成眠。
午夜夢迴,不禁自問:「這就是我所想要的生活嗎?活著是為用來苦惱的嗎?這是在虛擲好不容易掙來的生命嗎?」
遇此困境,想起多年以前覺得自己人生已屆瓶頸,因緣際會下,獲得張心洽紀念獎學金,在1985至1987年間前往美國西北大學唸MBA。甫抵芝加哥,即因久疏課業、語文欠佳、又離鄉背井,在在需要調適,心情不免苦悶,當年冰天雪地彳亍獨行於密西根湖畔的景象,至今記憶猶新。
還記得在宿舍用電腦報表紙寫著幾個「你在這裏幹什麼?」中文大字,黏貼牆上,期以惕厲自省,老外同學來訪,都會很好奇地問我在上面畫些什麼?誰知那正是我臥薪嚐膽的標誌。
我嘗試逆向思考,當年沉潛於西北大學,刺股懸樑,折節讀書,所圖為何? MBA同學多系出名門,自認是Blue Blooded(貴族血統),不免驕縱,我在課堂上簡報、以及小組討論時所遭受的羞辱,豈僅枉然?眼前困境,不正是自己多年來厲兵秣馬之試金石?一念及此,使我沉靜自省,面對問題。
中宇公司的競爭優勢在那裏?我們真的一無是處嗎?多年來我們扮演業主的角色,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?如何深植工程技術?到底我們應將公司如何定位?
首 先,中宇藉「投資帶入工程」之策略,突破缺乏業績而無法參與重大工程、以及初期競爭力薄弱之窘境,於是結合環華基金與大陸工程等知名企業,合組亞洲能源公 司,進而承攬了該公司所開發之新宇汽電工廠統包工程。同時,充分發揮相較於同業更為優越之談判能力,與國際知名大廠組成策略聯盟,逐漸滲入重大工程之市 場。
同時,中鋼四期擴建適時地釋出工程機會,給予中宇喘息機會,解決業務燃眉之急。在公司成立初期,雖無法成功地介入電子明星產業,但是今日,我們卻已培養出足夠的能力,去搶攻新一波的生化科技市場。
1998年中宇公司擠身天下雜誌成長最快速企業排行榜中,名列第六, 2000年元月上櫃,2001年九月轉上市。雖然目前公司距離康莊坦途仍遠,但當我覺得人生已是筋疲力竭、山窮水盡的時候,以為再也走不動了,然而驀然回首,發現又己經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程,那種含淚收割的感動,真的會讓自己悸動不已。
中宇團隊
多年來中宇團隊成員,除了少數由中鋼轉任外,多由外界招募,我們如同一群粗魯之籃球球員,中鋒笨拙得不會運球;後衛矮小得搶不到籃板球,但是各司職守,彼此欣賞並各自發揮所長,所以我們並不經常輸球。
在今天多元化的社會裏,員工生活方向亦為多元,侈言整合個人志趣而凝聚成公司目標,絕非易事。唯有像教會中的基督徒一樣,在自由游移的關係中,以愛心澆灌其間,各人依其所長,擔任不同的角色,就像頭、手、足等肢體,彼此聯結,組成具有生命之群體。
我感謝中宇第二任的總經理陳新豪先生,他帶領同仁走過節衣縮食、斬荊劈棘的日子,他個性剛烈,與我偶有理念衝突,但絕不影響彼此情誼。現任的總經理沈松壽先生投入甚多心力於工地整飭與制度建立,中宇ISO 9001、9002與OHSAS 18000等認證,都是在他大力推動下完成的。
「既 然你認為工程公司就像汪洋中沒有根的小漁船,我們為什麼不能往岸上發展?為什麼我們不能考慮去發展漁品加工、製網、漁船修造、或是研製監測漁汛的聲納等事 業?」杜董事長金陵先生對我說。杜董事長在辭去高雄捷運公司總經理後,專任中宇的董事長,目前他帶領我們往技術生根與多角化方面,全力衝刺。
生命的救主
因著對生命的疑惑,我接受耶穌基督成為生命的救主。三年前,宿疾復發,此次之細胞型態不同,屬於Low Grade,依據統計:從發現腫瘤到死亡平均時間為6-10年。但是我不再懼怕,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篇第四節「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,也不怕遭害,因為你與我同在;你的杖、你的竿,都安慰我。」
1998年春天,當我在高雄榮總開刀後,一天晚上,教會弟兄姊妹們聚集病房內替我禱告時,王前董事長鍾渝先生亦前來探視。那天,他情緒有點激動,他說:「我內人是天主教徒,而我個人則不知道是否真正有神,但是可確定的是,有信仰的人所散發出的特有生命力,就像老朱一樣 ….」接下去,他就哽咽地說不下去了。
耶穌基督告訴我們:「你們那一個能用思慮使壽命多加一刻呢(馬太福音第六章二十七節)?」
神是慈愛的,衪賜給我諸多經過化裝的祝福,但是在某些過程中,確實是痛苦難熬。哥林多前書第十章第十三節 清清楚楚地告知:「你們所遇見的試探,無非是人所能忍受的,上帝是信實的,必不叫你們受試探過於所能受的,在受試探的時候,總要給你們開一條出路,叫你們 能忍受得住。」在試煉中,就像復活節找彩蛋的遊戲一樣,我定睛尋覓神所賜下之禮物,每一次,神豐盛的恩典,總是讓我不住地流淚稱謝。
我的家庭生活
有 一電影情節,描述小兄弟倆平日藉收聽亡母錄音,稍慰思親痛苦。後來哥哥不慎誤將錄音消磁,乃父震怒,稚子臉上掛著一串淚珠的鏡頭,事隔多年,仍歷歷難忘。 十一年前發病時,女兒九歲,兒子四歲,當時我亦嘗試依來日兒女求學、交友、結婚、生子等人生過程,分段留言,聊表父親缺席歉意。但在真實世界中,這種錄音 帶是不可能錄得下去的,只是會把自己弄得淚留滿面,徒增傷感。
我感謝神讓我多活了那麼久,能看到女兒已經就讀大學,兒子亦進入高中。近年來,我喋喋不休地告訴他們做人處事的道理、以及要如何孝順母親,他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。
有時在探訪垂危病人,或者在參加喪禮之後,不免想到如果真有中國人所謂之「頭七」,死者於去逝七天後可以返家。如果真有那一天,我會做些甚麼?即使去親一親家人的臉、抱一抱他們、和他們說說想要說的話,但為時已晚,他們無從感覺愛的訊息,一切都徒僅枉然了。
我還可以呼吸,還可以享受陽光、空氣與水的美好,還有充分的機會去陪太太散步、和兒子去打球、和女兒通e-mail,是多麼地幸福!我的生命中灑滿了燦爛的喜樂。
真是個奇蹟
傅 前董事長次韓是位慈祥長者,我太太曾擔任他的秘書。早幾年,每次遇到傅先生時,他都會用雙手握著我,問道:「夫人還好嗎?」當我不敢當地稱謝後,他又會再 問道:「小孩還好吧?」屢試不爽。這幾年的方式略有改變,他還是會用雙手握著我,問道:「身體還好嗎?」當我忙不迭地說身體都很好之後,他會接著用特有的 湖南鄉音說道:「真是個奇蹟!」
我的奇蹟,並非只是我罹患癌症多年,迄今仍然健在,更重要的是上帝在我的身上放了一根刺,隨時提醒我要謙卑公義。神指教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,好叫我得著智慧的心(詩篇第九十篇第十二節),神給我豐盛的恩典,使我原以為己是油盡燈枯的生命,充滿了喜樂與盼望,充滿了奇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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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朱兄在中鋼住在同一間寢室,他後來拿到張心冾獎學金去西北大學唸MBA,我去南加大唸MBA,我們在美國有通電話,大家都很辛苦。後來我離開中鋼公司就很少連絡了,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,無論作人或作事,我們同年出生,他是我這一生影響非常大也是我很欽佩的一個人,他的言行舉止也是我的榜樣,前陣子驚聞噩耗心中久久不能自己,朱兄希望我們以後有機會在天國相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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